江晴晚在长廊里和江萧然撞了个满怀。
只卸了盔甲的江萧然身上还带着黄土和血的腥气,可江晴晚满不在乎的伸手搂住江萧然,昂头看着他。
明明是战场上披挂杀敌的将军,平日里却不透一点杀戮之气,反倒像檀香一样温和。
梳起长发的袖欢跟在江萧然身侧。她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裳,,握着一卷书,眼睛里漾着柔和的水光,微微翘起朱唇看着他们。
江萧然好像猜到江晴晚要说些什么:“槐儿姐应该约比我们晚几个时辰到,雨迟与她同行。我回程时绕路去了青岩,也见了筱晴。”
“萧然哥哥就是厉害,总能知道我要问什么。”小孩跳出他的怀抱,有些兴奋,“那筱晴姐姐有没有带什么给我?”
江萧然从怀里摸出一只白玉兔子放到江晴晚手里:“喏,她自己雕的。”
江晴晚得了礼物,高兴得几乎要跳起,捧着兔子嚷嚷着要向浩然哥和宸轩哥炫耀,又跑开了。
袖欢两步走到江萧然身侧,与他并排而行:“问过先生了?”
“嗯。”
“一切如常?”
江萧然从江晴晚走后就收起了笑意:“……如常。”
“那便好。你何时愿意同我说,我便听着。”袖欢偏过头去看他,“筱晴给你看兔子的时候,你定是又说她不务正业了。”
“就是不务正业。姑娘家家,不学些女红礼仪便算了,当初说什么去青岩学治国之道修习武功,非要离开家里。现在看来,也没学成什么。她呀,就仗着连萧哥惯着。”江萧然摇头叹气,却不自觉的露出一点欣慰之色,“但也长大了,高了。武功确实比以前强不少,只是越发跳脱。”
袖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抬手用袖子掩住嘴角:“每日有小洵跟着呢,也不至于吧?”
“野惯了。”江萧然无奈道,“但也好。她本该如此,同晴晚一样,一辈子无忧无虑才好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盛着浓重的情绪。
“有你同大哥护持,有我和小洵提点,有旻铄先生看着,勿担心。”袖欢安慰般的用书敲敲江萧然的背,“收拾好心情见连萧哥吧。”
“嗯。”
江萧然进屋时江桓还在说着什么,瞧见了他,寒暄几句便说要去领江晴晚回府,退了出去。袖欢朝江连萧行礼,唤一声“大哥”,看见江连萧点头后,也悄声随江桓一同出了屋子。
江萧然朝江连萧弯腰低头,行礼之后,替了江桓的位置坐在江连萧对面。
“为何不同我商量?”
江连萧低头把新茶与茶杯换上,去提冒着烟气的壶,袖摆差点扫到炉上:“我决定什么,何时还需同你商量。”
江萧然帮把他的袖子拨开:“连萧哥。”
“怎么,还信不过大哥吗?”江连萧把热水灌进杯里,又把壶安回炉子上坐下,理了理袖袍,“明日仪式过后,你便放心走吧。”
他终是抬头与江萧然对视:“嘉缜殿下品性如何,你也并非不清楚。他招我入宫,必有信心保全我。且不说还有嘉晞殿下。”
想到几年前还如糯米团子般白净软糯的少年,江连萧不禁微笑起来。四殿下李嘉晞启蒙时,江连萧应天子之请给他当了数月先生,没被封官进爵,倒是让李嘉晞极其黏他,每日“萧哥哥”“萧哥哥”叫个不停。即使现在李嘉晞已成为手握朝廷财政大权的争位王子,也依然对江连萧既敬重又亲近。
江连萧叹气,劝他的二弟:“我绝无可能陷入危险的。”
“我懂。朝野更迭,千百年来怕是从未有过如六位殿下般不愿使阴谋的夺权人。但皇权之争,牵扯的从来就不仅是帝王之家。”江萧然凝视着江连萧的双眼,“哥哥定是比我更清楚。”
“好。你说我清楚,你难道不清楚吗?江家代代中立不受争权牵连,凭的是为民为国的赤诚之心与明君重视。”江连萧抬眼与他对视,目光咄咄逼人,“陛下对身为表亲的江家有爱护之心,愿封你为世子,你却为何迟迟不愿接受?”
江萧然心里猛地一跳,不自然的别开了视线:“论谋略,我远不如哥哥;论武,假以时日筱晴必会胜我。我于江家不过是个过渡人,世子之位太重,非我能力所及。”
“荒唐!”江连萧气极反笑,“江家本家之内,无人比你更合适。”
江萧然还是沉默着,眼眸里映着暖炉跳动的火焰。
江连萧看着一下马还未来得及换一身干净衣裳的弟弟,终究是软了语气:“如今陛下身体欠佳,太子未立。于内,居心不良之士必会借此扩大势力;于外,边境也有骚动之势。西境,有嘉懋殿下镇守。他虽因莫须有的罪名倍受陛下冷落,但毕竟嫡出,又生有将相之材,加之几位殿下相护,文武百官自然无人对他妄加质疑。而北境,历代由江家镇守。”
江萧然听得出江连萧话里有话,僵着脖子不愿看他一眼。
“你若不得世子之位,又手握重权,叫朝野上下如何服你?”江连萧用手指轻扣茶几逼他转过头来,“明日除授我官职,还要封你世子之位。”
江萧然一惊,正要开口,江连萧就把他喉头的反驳压下:“这不是商量,是告知。勿要再同我辩驳。陛下等不及了,我也是。”
他的神色如常,好像只是在说今日门前积雪格外厚一般。
“哥胡说些什么!”江萧然不自觉拔高了音量,反应过来又咬着嘴唇强忍着把声音压低。
江连萧笑着摇摇头,示意他喝一点热茶。
江萧然垂下头去捧茶杯。茶汤的颜色已变得深重,热气也不再是一簇簇的冒出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他哑着嗓子回答。
“你也累了,回房和袖欢姑娘聊聊或是歇息一下,晚饭前我再唤你,也叫上宸轩和浩然一起。”江连萧伸手去够自家二弟的脑袋,揉乱了他的头发,“勿要担心,勿要挂心。”
“是。”
江萧然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屋子。回到自己的厅前,袖欢已等在屋内,望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,便知道他定是知道了江连萧要入朝的消息。
但她没料到,江萧然开口讲的却不是这事。
“欢,我要被册封为世子。”
袖欢心里一动,看江萧然脸色实在不对,问道:“这不算坏事,为什么如此烦忧?”
江萧然摇摇头,迟疑了几秒,皱起眉头。
“我等你能同我讲的那天。”袖欢起身,手指摁在江萧然的眉间,轻声说。江萧然眼神闪动,捉住袖欢的手指,轻轻吻在她的指腹。
“抱歉。”
袖欢红了脸去推他:“抱歉什么!”转身带起几丝凉风,“我去厨房,不理你这流氓了。”
江萧然便带着笑看袖欢走远,盘腿坐在桌边,盯着摇动的烛火看了一会,竟感觉喉中苦涩,不禁又锁了眉头。
连萧哥如此着急,怕是已嗅到了动乱的气息。
次日,从朝堂上退下,江萧然随江连萧一起走下台阶。
江连萧的手摁在他的肩膀上,他歪过头和江连萧对视,一时沉默无语。
“萧然哥!”身后有脆生生的声音唤他。他回头,看见十七八岁的三殿下李嘉懋披着藏青色的长袍快步向他走来。李嘉懋身后着与他年龄相仿、亚麻色衣裳垂了一头黑发的女子,正是朝廷左丞相陆原的妹妹,以计谋之精妙细致名冠天下的陆熙。
大概因为有三五年从江家旧部习武的经历,且现下虽然一西一北但都同驻边疆,李嘉懋对江萧然总有着说不出的亲昵。
李嘉懋靠近了,看到江连萧笑意盈盈的看着他,才不好意思的叫了一声:“连萧哥。”
陆熙在他身侧站定,也朝江家兄弟行礼。
江连萧便也同江萧然一起作揖:“嘉懋殿下,陆姑娘。”
“不必不必。”李嘉懋似乎有点不适应,慌慌张张的摆摆手,“连萧哥,方才是我失礼了。”
“无事,三殿下你同萧然聊吧。”江连萧朝李嘉懋眨眨眼,“我可也是有人惦记的。”
话音未落,一身艳红色的四殿下李嘉晞同六殿下李嘉勋、文臣孙启明一起从殿内跨出来:“连萧哥!”
三人急匆匆的同萧然连萧行礼。李嘉晞边亲昵的朝李嘉懋喊了句“三哥勿忘了今晚我们兄弟几人的约定”,边朝江连萧扑过去,同孙启明一起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下台阶。
“连萧哥,去看我养的花吧!”
“那花才不算四哥养的,我、启明和向扬姐姐为了让它不被五哥折腾死,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呢。”
李嘉勋提着过长的深紫色衣袍跟了上去。
李嘉懋带着笑看他们走远,才转过头去同江萧然对视:“萧然哥。”
他这声倒是叫得比方才镇静了许多。
“今晚同几位殿下有约?”江萧然看着这个与他幼弟同龄的三殿下。
“说是我难得回京,今晚一同去饮酒谈天。”李嘉懋已隐约有了自西疆边境而得的沉稳,身板无论何时都直挺挺的,“恭喜萧然哥得封世子。”
“从皇城之下到边疆,着实是委屈辛苦你了。西境战事不断,我远在北境也听过无数对你的称赞。三殿下,你做得真的很好。”
“不过是尽职罢了,也不必谈委屈与辛苦。陆熙在旁帮我,却又因女子之身不得身份,才真是辛苦。”李嘉懋止住了陆熙难得的慌乱否认,抬眼看向远方。
锦织的旗帜伸出砖红的城墙,在碧蓝色的背景下飘展。
“更何况是福是祸谁又能说清。你看大哥,只怕愿像我一样在沙场驰骋,同江槐姐一起。”他越说到句末,声音便越发的低。
江萧然正想说点什么,陆熙突然转过身去行礼:“嘉缜殿下,江槐将军。”
江萧然和李嘉懋同时回过身去,看见着枣红袍子的李嘉缜和着盔甲白衣的江槐正走过来。
李嘉缜生来就自带笑眼,说话时酒窝若隐若现,手指自衣袍之下探出,宛如白葱,但节骨分明。若非与他熟识,江萧然定不会信眼前这人便是在江家旁系府上习武十余年、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大殿下。
四人相互行礼,李嘉缜笑得如往常般温柔和煦:“嘉懋,在同萧然聊天叙旧?”
“是,大哥。”李嘉懋应道。
“不扰你们,我们先走了。”
李嘉缜和江槐慢慢走远。敛了武将之气的江槐正偏着脑袋同李嘉缜说话,乌黑长发束成的马尾悄悄摇晃,睫毛也跟随着她的动作在阳光下抖动,鼻尖沾了细密的汗珠。她惹得平常稳重的大殿下笑弯了腰,抬手用手背蹭了蹭她的鼻子。
江萧然看了看微低着头的陆熙和李嘉懋,突然笑着叹了口气,惹得两人都看向了他。
“不过是各有所失各有所得。”他摇摇头,和李嘉懋对视,“殿下不拘于权势,我实在开心。”
当朝皇帝六子之中仅三殿下李嘉懋是嫡出,生得骨相清正,行事也稳妥。只可惜皇后珉氏体弱多病,年纪尚轻就离了人世,引得后宫之争四起。作为唯一嫡子的李嘉懋的一举一动自然被百只眼睛盯着,恨不得找出一点能置他于死地的错误。他原本掌管国都内的护卫军,以护王护国为责任,从未出过岔子,前年元日却有一小支叛军潜伏入城,惊扰到了陛下。
作为护卫军统领的李嘉懋自然领罪,加上小人撩拨,竟是被罚发配西疆。其实李嘉懋心里清楚,叛军入城却不被察觉,十有八.九是有内应在城中。护卫军统领一职不久后便归拨到大殿下李嘉缜职务之内,倒也能看得出是哪方势力在兴风作浪——大殿下的母亲暄妃一向极有手段,珉皇后在世时她就明目张胆的在后宫揽植势力,而今有这样的举动,倒也不让人惊奇。
聪明如李嘉缜,虽然从未触及此类肮脏手段,也猜了个完全。王子之中自幼从江家旧部习武的仅有他与李嘉懋,即使母亲暗地里相互争斗,他们的关系仍然亲近。为了弥补母亲所作所为,他在朝廷上同几个兄弟一起据理力争,好歹让李嘉懋西疆大军统领地位保全。
李嘉懋自母亲归去后便灭了争权之心,如今连客观条件也不具备,反而更加洒脱。
被发配后,他的将领门客大多四散,留在他身边的,都是能与他肝胆相照的人。陆熙便是其中之一,从富贵宫廷,跟到了尘土飘扬的西疆。
但西疆又有什么不好呢?
李嘉懋有时会想。
他从未见过比西疆的马更舒展美丽的动物,比西疆的天空更纯净的蓝色,比西疆的鲜果更甜的食物,还有比西疆老百姓更纯朴、更知足的人。
“我只是理解江家的心情了。”李嘉懋翘起嘴角,“驻守边境后,只愿护国境之内一世安稳。天下属谁,又与我何关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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